第一章 【01】
段脩是在早晨驚醒過來的。
冷汗自額間躺下，和枕頭上突兀的深色區塊融為一體，擴張了肉眼無法察覺的範圍。
「夢……嗎……？」
最後的疑問詞他本來不想加上去，但是紊亂的心跳聲使喉嚨順著感覺，無意識地發聲。
倏地，他衝下床，抓起書桌上的手機，看到上頭顯示的時間後，一切才終於開始運轉。
十月十日星期五，上午十點。
國慶日，同時也是三天連假的開端，跟夢裡的日期一樣。
但是他想起來了。
跟夢裡不同，棒球隊假日不用練習，否則在她先開手機蓋，看見時間以前就會先碰上快把手機塞爆的整串來自隊友的未接來電。
他簡直想一頭撞牆了。
段脩啊段脩，堂堂棒球隊的一號先發投手，無人出局滿壘的危機都嚐幾遍了，竟然被一個夢嚇成這樣，還是不是男人啊你……
「哥哥！你也睡太久了！」
門突然被粗魯地打開，一個宛若風鈴卻十分有力的女性嗓音隨著矮小身影現身在門口。
長及肩膀的黑髮亂翹，但不失活力的臉頰明顯帶著怒氣，清秀的眉毛都快纏繞在一起了，只差手裡的勺子沒跟著甩出去。
只是那根勺子指著的床上除了凌亂的床單和棉被，上面沒有他要找的人，令她愣住了。
不過房間就這麼大，她很快就找到對方。
「……哥哥，你沒事爬到衣櫃上做什麼？」
「咦？」
當門扉開起的那一瞬間，段脩只覺神經一陣緊縮，藉著優秀的運動神經做出反應，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他，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。
回過神來起初是被高度嚇到，他再看了看門口前那個熟悉的身影，肩膀才鬆懈下來。
「原來是安如……別嚇人啊。」
頭髮、五官、身高，確實是自家妹妹。脩竟然瞬間把她看成夢裡的怪物，他的良心好痛。
「你在說什麼？這個家只有我們兩個，不是我還有誰？都已經十點了，不是說好要放三天假要出去玩的嗎？快點下來吃早餐了啦。」
安如雖然對於穿著睡衣，還一臉驚魂未定的兄長感到莫名其妙，倒也沒多說什麼，說完話離開房門。
聽見腳步聲逐漸模糊，段脩嘆了口氣，一方面被妹妹看見糗樣有些尷尬，而另一方面……
「哈……」
放下心中的大石，段脩腳一軟，往後靠在牆上，用幾不可聞的音量輕笑著。
「呵呵、哈哈哈哈……」
停不下來。
手掌像痙攣般晃動，段脩抓著自己的手，試圖用力道征服它，卻一點效果也沒有；乾啞的笑聲配上現在臉上的表情，究竟有多詭異？
安如也跟平常一樣。什麼事也沒發生，這裡才是現實。
沒錯，明明就是這樣……
為什麼、那麼不真實的恐懼甩不掉？
段脩瞄了一眼手機。
能打破僵局的方法，目前有一個。
在夢裡，影嵐說過他連續三天不在家，只要打電話向他求證今天早上有沒有練球，就能證明到底是自己心裡有病做白日夢還是真有此事。他計畫好後，連忙抄起手機，卻在解鎖後停下動作。
如果什麼事都沒有，打過去劈頭就問一連串怪物啦惡魔的，影嵐以後到底會用什麼眼神看待他呢？
不是無可救藥就是有病的眼神吧。
……
不行啊！這通電話死都不能打！這樣以後面子往哪擺啊！
由於閒置而再度切換成黑色的螢幕拉回他的注意力，他決定要執行新的計畫。
等到段脩下樓，已經十一點了。
花一小時用手機裡的妹妹的萌照片來撫慰受傷的幼小心靈，段脩終於可以將噩夢拋在腦後，不過當他下樓看見妹妹氣得腫起腮幫子，他又覺得自己快要被自責感淹沒了。
「哥哥，你太慢……」
「對不起！我馬上吃完，妳先想想等一下要去哪裡玩。遊樂園？海邊？」
「剛才看電視，想去的地方人都好多，還是不要去好了。」
「咦？」
段脩愕然，嘴巴就維持著O字型，卻連第一片土司都遲遲沒放進口中。
從上個月開始，向來待不住家的安如就嚷著要去這裡那裡，目的地的更換次數多到段脩已經懶得去記，決定以放假當天的說詞定案，沒想到她竟然通通否決掉，當中包含段脩自己想去的電影院和健身中心。
「吶，哥哥，我們就在附近的公園玩就好了，可以嗎？還是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？」
「去公園當然可以啊，不過真的只去公園就滿足了嗎？難得放假喔？」
他不會真的說出他其實心裡覺得可惜，妹控的他一切當然是以妹妹為主，而為了不讓妹妹因為人潮而委屈求全，他再度確認。
「我是想要趁這個假日把腳踏車練習好，回學校可以讓同學大吃一驚……哥哥可以教我嗎？」
喔，原來是腳踏車啊。
從幼稚園開始試著不用輔助輪，但是現在都小學二年級了，安如似乎跟腳踏車磁場不合，怎麼騎最後都摔倒，雖然段脩身為哥哥看了心疼，好幾次都叫她不要騎了，每次放學回家看到車庫裡的腳踏車又有損毀的痕跡，他便知道今天她又幹什麼去了。既然她那麼有心，他也就不多加阻止，只是每次去看安如練習都會慘叫得比她更大聲而已。
「沒問題。上次妳摔的次數少很多，這三天一定能成功。之後我們就去餐廳吃飯，慶祝妳的努力沒有白費。」
「好啊！約好了！」
想省錢，料理程度只有泡麵，還不會加蛋的段脩之所以能活到現在，全都是安如在雙親去世後勇於擔起廚房事務的功勞，一如往常美味的早餐迅速被解決，段家也終於迎來睽違已久的悠閒假期。
同時間，影嵐也拿著行李，準備去搭十二點的火車。
他說的有事要辦所言不假，也正是因為這種有話直說的個性，樹立了不少敵人。儘管有人欣賞他，卻沒有人願意跳出來支持他，段脩是唯一的例外。
既然是朋友，就沒有欺騙的必要。
思索到這裡，影嵐的動作忽地停頓。
是啊，不該欺騙。
可是如果是為了友情，欺騙是否能被原諒？
喚回他心神的是源自掌心的痛覺，指甲像是要把皮膚刺穿一樣，留下清晰的紅印。
決定不再胡思亂想，他拐個彎，進入身為學生絕對不陌生的場所——學校。
這是在前往目的地之前，必須來一趟的地方。
連假的第一天，就如推測的一樣，完全沒有人煙，而這也是辦事最好的時機。
以操場為起點，影嵐用肉眼幾乎跟不上的速度疾馳，再利用那股衝力躍上每層樓的窗台，逐步往上攀升，迅速果斷的身姿彷彿老鷹凌霄。
「你來了啊，玄武。」
翻過屋頂的護網，在那裡等著他的，是位極為顯目的少女。
火焰般的紅髮，如貓的琥珀色瞳孔，那是一般人不會擁有的顏色。
「真難得，沒有零食和垃圾。」
沒有理會那個奇怪的稱呼，影嵐把厚重的背包放了下來，坐在少女面前。
一般女生聽到會破口大罵的吐槽，少女反而翹高鼻子，得意得很。
「當然還是有啊。我最近終於學會了新的隱藏魔法，把零食都收起來了，而且這樣晚上時據點也不會被人發現，超方便的。你要我現在解除魔法也可以，不過要小心別被淹死。」
「免了。」
想當然耳，影嵐想也不想的拒絕了。
「我這次來是要問妳，能不能把這個任務交給明依？我有要事處理。反正那傢伙很閒不是嗎？」
「當然不行。隔壁鎮現在是被包圍的狀態，就是需要你這種行動力一流的人去支援，當初你不也答應了嗎？」
「……突然……有事要……」
「那件事我替你辦，所以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去搭火車。這是命令。」
「就是因為你要辦我才擔心。」
「什麼態度！對上司只要恭敬地說是就好了！」
隨著少女的情緒起伏，周遭建立好的魔法掀起一陣漣漪，為了不製造麻煩，她連忙收斂好情緒，不再追究下屬的無禮，波動隨即沒了蹤跡。
影嵐要辦什麼事，她當然知道。也正因為她知道來龍去脈，才故意叫他去應付別的任務，讓頭腦冷靜下來。
不管什麼事，他總是認真看待，工作是，學校是，身邊的人事物都是。
但是太多羈絆，只會成為絆腳石。
「當初不聽我的勸告，現在發生事情了吧。」
落井下石這種事她不願意做，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。然而看見對方臉色難看，好像殺氣也要一併爆發的樣子，少女終究沒有心軟的念頭。
「總而言之，接下來的事情由我負責，你只要專心應付紫蝶那邊，不集中精神可是會沒命的。」
「我有責任——」
「不要勉強。你還沒有面對他的心理準備。」
彷彿猜透他的心思一樣的肯定句，讓影嵐身體為之一僵。
「我向你保證，等你回來後，事情會有個讓你滿意的結果。玄武，你不去工作的話，只會徒增受害者，那是只有你才能辦到的事情，算我求你好嗎？」
眼前這個平時很可靠的人竟然會這麼任性，少女主動讓步，採取軟硬兼施的作法。
說到底，他也是受害者，而她必須負起責任。
「……彩鳳。」
聽見影嵐叫了自己的名字，少女便明白談判已經結束。他從不向人低頭，但不代表你不會放低自尊，尤其是逼不得已需要幫忙的時候。
「在我回來之前，如果你真的找到他……找到脩的話，請妳不要透露太多有關我的事情，這是我總有一天得面對的事情，我想自己解決。」
「嗯，我知道了。現在出發時間好像有點趕……我就送你一程吧，要好好感謝我。」
用悠閒的語氣回答完，彩鳳舉起左手手腕，凝結出片片流光，籠罩在影嵐四周。影嵐也沒說什麼，依舊低著頭，把行李再度提起，任由魔法的波動貫穿全身，彷彿人偶般佇立在原地。
他以為，他有力量可以守護好一切。
光芒畫出一道俐落的軌跡，將最後的空隙填補起來，幾乎同時間，如同打破玻璃一樣，整顆光球頓時迸散，存著煙火的艷麗，再添上幾分冰晶的碎片，這幅景象在夜晚中，想必能放出更耀眼的絢爛。
裡面的人不復存在。
彩鳳盯著逐漸散化的魔法紋路，不自覺的笑了。
看來，玄武也是有弱點的嘛。
「我要放手囉。」
「好啊。」
讓腳踏車自掌心脫離，斷脩在後頭盯著它的走向，專注得像老鷹相準獵物，伺機而動一般。
跟之前比起來，真的有進步呢。這是他整個上午觀察得來的感想。
上次安如騎不到十公尺就會重心不穩摔倒，今天卻可以撐到二十公尺以上，她的努力正逐漸化成成長的燃料，一步一步往前邁進。能夠親眼目睹妹妹長大，段脩眼眶都要泛淚了。
不過，萬一以後看不見了，怎麼辦？
不管遇上什麼挫折，他這個做哥哥的，絕對會在她身邊守護著。
但，不可能永遠。
總有一天，安如會長大，離他而去。
繼父母意外去世，唯一的家人也將走上另一條屬於自己的路，到那時……
又要、孤單一人了嗎……？
「嗯？」
視野中的異變將他從失落的泥沼裡拉出，前方腳踏車的後輪開始不穩，雖然是個幾乎無法察覺的跡象，段脩仍在第一時間衝了出去。
而就像要讚賞他的決斷，沒多久車子開始不安分，安如努力想駕馭這匹野馬，卻絲毫不起作用，只能任憑蛇行的角度逐漸擴大。
無法將平衡拉回，安如很快就連人帶車，摔了出去。
秉持著「哪有讓妹妹在眼前受傷的道理」的段脩早已猜到這幕發生，準備如往常一樣來個帥氣的撲接，好增長安如對自己的崇拜。
不過途中發生一點小插曲，由於這次安如騎得更遠，縱使段脩跑得再快，還是來不及在人落地前一把先撈起。眼看就要來不及，他立刻改變方針，用最快的速度猛衝上去。
然後，插入肉體和地板之間的隙縫——
「嗚喔！」
段脩只來得及發出這一聲慘叫，因為脊椎發出更大的哀嚎，連開口的力氣也沒了。
沒有感受到應有的痛楚，允許緊閉的雙眼容納幾絲光線，安如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哥哥的背上，立刻慌張的跳起來，聲音有些哽咽。
「哥哥……你、你還活著嗎？」
「……八歲小孩的體重還不至於壓不死我，不過妳可以先幫我把腳踏車扶起來嗎？」
段脩虛弱的聲音滲入點顫抖。安如的體重他有做準備，應該說就是真被壓死了，只要她平安無事也甘願，腳踏車的重量固然不重，不過輪胎和齒輪附近的零件跟著安如一起壓下來，那就沒那麼輕鬆了。
確切感受到凹陷的皮膚恢復原狀，他狼狽的站起，心裡唉嘆剛洗好的襯衫又毀了。
「對不起，哥哥……」
「沒事，妳哥我是鐵打的。」
轉過身時，段脩換上跟方才截然不同的豪爽表情，還比了勝利手勢。
「時間也差不多到中午了，要去吃飯嗎？那間妳最喜歡的日式餐廳。」
「咦？不是說練成腳踏車才去吃的嗎？」
「其實在餐廳附近，我有個東西想讓妳看看。」
「是什麼？有活動嗎？還是有別家好吃的店？」
「這個嘛……妳一定會喜歡的。」
「我喜歡的東西那麼多，要怎麼猜啊……？該不會，是又有新的電動上市了？聽說『天使島』要推出新版，畫面會變得更真實，可以選的角色也會增加，我好期待呢！」
「原來那個遊戲暢銷到可以出新的？這麼說來，前幾天登入的時候好像有系統訊息……」
兩人牽著彼此，陷入討論遊戲的話題裡，越走越遠。
公園內的樹叢中，有某種東西一閃而逝，引起枝葉碎動。
誰也沒有發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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