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星的雨點拍在磚瓦上,以此作為信號,溼氣逐漸浸滿整個村落。
但是這場雨沒有給予村民躲在建築物裡避雨的理由,踏在街上的每個步伐與其說是緊湊,不如用慌亂來形容還比較合適,地上的水窪被人踩了又踩,激起的漣漪卻仍倒映出翱翔於空中的數條黑影。
伴隨黑影落下的,是慘無人道的大規模爆炸。
「命中──!你看見了嗎?炸彈先是把建築物炸出個坑,飛濺出去的瓦礫碎片再砸死一票人,這效率可是十足得可怕啊!」
坐於黑影之上的男人誇張地手舞足蹈,整身鎧甲也掩蓋不住話語中的興奮,從空中俯瞰,疲於逃命的群眾就像玩具般等著他操弄,而他最喜歡把玩具拆解成零件了……
下一個炸彈再次脫手而出,火光和音效都成為死亡交響曲的最佳伴奏。
「夠了,不要浪費炸彈,你那叫什麼效率,看好。」
另一個男人話音剛落,腳下的綠龍似乎能聽懂主人話裡的旨意,隨即發射亮綠色光束,將所經之處夷為平地,連人的驚叫聲也沒傳出。他得意地俯視那位炸彈客,無論身高還是戰果,顯然他略勝一籌。
但對方根本沒看他,視線緊盯著那片廢墟,像是發現了什麼而喃喃自語。
「好像……還有人沒死?」
「什麼?不可能!」
被石塊和煙塵埋沒的小巷弄裡,竟有紅光微亮。兩名男人迅速伏低身子,防範著任何可能的反擊。
炸彈客拿著望遠鏡,在有限的視野進行搜尋,看清楚紅光的真面目時,饒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也忍不住爆了粗口。
「我靠!切爾彌,你到底放了多少水!竟然連個小孩都打不死!」
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而名為切爾彌的男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顧不得頸帶還掛在隊友身上,他直接連人帶望遠鏡跩拽過來,果真在放大景象中找到三個約莫十歲大的孩子。
其中有個孩子被坍塌的水泥壓住雙腳,另一個正努力想把他拉出來,最後則是最吸引眼球的,站在紅色魔法陣後的孩子,他的氣息和另外兩人不同,警戒而繃緊的臉孔緊攫著天空的敵人不放,剛好和切爾彌對上眼。
殺意。
「呵,有趣……」
切爾彌揚起嘴角,釋放罕見的戰意,但旁人看得是寒毛直豎,趕緊阻止他做傻事。
「喂喂喂,別鬧啊你!就算你有戀童癖,也犯不著挑這時候發作呀!上頭交代的指令是盡可能地殺,你不能因為小孩就心軟……話說你能不能先放手?」
切爾彌倒也乾脆,看完便把望遠鏡隨手一甩,卻正好甩到催討人臉上,對方重心不穩,險些摔下去,多虧切爾彌把他拉回來。
「呼,好險。謝啦,兄弟……」
「你掉的方向錯了。」
「咦?」
這句話讓他有很不好的預感。
「長老的指示除了殺,我記得還有別的吧?杜威特。」
「好像是、把可以用的人帶回去……?」
「非常好。」
印象中,這是切爾彌首次給他肯定,但杜威特可笑不出來,他轉身想走,無奈後領已是一緊。
「現在,我以中級武官的身分下令,活捉那個小孩。」
「給我等等!我也是中級啊!我有權拒絕!」
「很可惜,這裡就我們兩個,沒有人會來救你的。」
他強行將杜威特拖到另一邊,也就是那三個小孩所在的方向,在台詞襯托下,切爾彌活像是逼人質跳海的惡劣船長。不過說跳海是仁慈了,杜威特面臨的狀況是數百米高的空中,底下是斷垣殘壁,而自己只有位於腰間的細劍一把,連最基本的降落傘也沒有。
「會死人的!你不能這樣虐待自家人!」
「不會的,因為你是我優秀的部下啊。」
語畢,切爾彌手一鬆,耳邊的噪音立刻沒了蹤影。
這樣安靜多了,真好。切爾彌一邊思考每次作戰都把杜威特踢下去的可行性有多高,一邊背上戰鬥必要的裝備。
然後,神色自若地跟著跳了下去。
「快點,有人要來了!」
視線一直緊盯敵方動態的男孩見狀,立刻歛起魔力,加入拉人的行列。
敵方降落的地點離這不遠,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。
「狄洛你好難拉……就叫你平常少吃點!」
「怎麼想都是這些石塊太重才會拉不動的吧!倒是你平常打人的力氣都到哪裡去了!」
「好了,別吵架。夜矢,我跟你各拉一隻手。」
能力比較高的人總是震得住場面,爭吵雙方互瞪一眼,卻也真的閉上嘴。本以為兩個人拉至少會移動一些,但才剛用力,狄洛隨即疼得大叫,看來卡得比想像還深。
「如果把石塊挖開呢?」
「不行,要是有個萬一,狄洛會被壓死的。」
他指著瓦礫堆的最上方,一塊比他們更高的巨石矗立,即使目前看起來相當穩固,位於其下的地基要是鬆動,滾落的威力絕對足以殺死一名小孩子。
何況,也沒時間慢慢挖了。
這一帶除了他們,所有人都死了。寂靜的死城中,哪怕是再謹慎的腳步,也無法避免鞋底磨擦碎石而產生的聲音。
是從那些人降落的方向傳來的。
一個人。
很近了。
怎麼辦?
「赤亦?」
直到夜矢呼喚自己的名字,男孩才驚覺自己又陷入思考,可是現在已經沒有這個餘裕。
危急的時候,再冒險的方法也只能一試。赤亦下定決心,蹲下來開始說明作戰計畫。
「夜矢、狄洛,聽我說……」
杜威特趕路到一半,才想起他沒問切爾彌要的是哪個孩子。
剛才他太震驚,沒看仔細是哪個會用魔法……難不成要三個全帶走?
他向來不擅長用魔法落地,偏偏切爾彌老愛把他從空中丟下去,害他腰又閃到了。只能祈禱小孩別太重,或是拿條鍊子什麼的,綁在一起用拖的也行。
結果彎進小巷後,杜威特所有考慮都沒有意義了──眼前就一個小孩子,手裡還凝聚好魔力,一副在等著獵物上鉤的姿態。
杜威特心下咋舌,現在的小孩都這麼有勇氣嗎?敢跟大人正面對決?
「小弟弟,一個人在這裡很危險呦。你的爸爸媽媽呢?」
「爸爸在地下,媽媽在天上。」
這回答有些出乎他預料,不過更意外的是這男孩的態度。說話悠閒、神色自若,除了衣服髒了點,哪裡還有災民的樣子,他坐在石堆上的模樣輕鬆得像喝完茶在等著自己上去寒喧一番。
真是讓人火大。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模樣,扯著嗓子喊救命才對。
「那麼,你想要下去地獄找爸爸,還去天堂找媽媽?」
「比起那些選項,我比較中意大哥哥手裡那把劍,可以送給我嗎?」
杜威特怒了。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竟敢大言不慚要軍人交出他的武器,未免太欠教訓──
他提著劍衝上,以較粗糙的石面和稜角作為立足點,三兩下就到男孩面前。
「你媽媽沒有教過你什麼叫做禮貌嗎?」
赤亦看準時機避過斬擊,劍峰敲在巨岩上,震得杜威特的手又麻又痛,前者腳下發力,輕而易舉地將細劍踢落。
沒想到杜威特全然不關注那柄劍的下落,仗著體格上的優勢和熟練的技巧,把看不順眼的對手壓倒在地。
「要是我衝去撿劍,你就會用魔法攻擊我吧?可惜你錯了,這裡也沒有別人,先打昏你再去拿就……」
「赤亦,我拿到劍了!」
「什麼?」
杜威特猛一回頭,藍色瞳孔倒映著不可置信,以及另一個男孩抱著劍的身影。
不可能!明明沒有別人的氣息才對!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!
「看來,你媽媽也沒有教你……」
由於喉嚨遭到壓制,聲音有些乾澀,但赤亦已經笑了出來。他擺脫控制,手裡匯聚已久的魔力在杜威特的脊椎炸開。
紅色光芒大熾,轉瞬成了亮綠色的雷電,侵襲杜威特每一條神經,驟失力氣的他不具任何威脅性,赤亦輕輕一推就讓他毫無還手之力地滾下坡。夜矢則趁機上去和赤亦會合,和杜威特擦身而過時還不忘補上兩腳。
「赤亦,我做得很棒吧!我成功從惡棍手中搶走他的劍了呢!」
「嗯,做得很好,沒有你就無法執行這個計畫,辛苦你了。」
從杜威特的視角來看,眼前這幕根本就像是狗狗在邀功,但其實全部都是主人的功勞,不過赤亦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。
每次玩捉迷藏,夜矢永遠是最後一個被找到,不得不說,他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氣息,加上天生膽量夠,連這種生死關頭都沒有失誤,才能讓計畫遠比赤亦想的還要順遂許多。
「你的雷電和切爾彌一模一樣……該不會、剛才的紅色魔法陣,不是防禦魔法?」
「防禦魔法?赤亦才不用那麼俗套的招式。」
夜矢回答時露出厭惡的表情,就差沒把「怎麼會有人問這種蠢問題」這句話刻在臉上。反觀當事者仍舊維持一派輕鬆的態度,將先前未說完的話接下去。
「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吧?不要小看小孩子。」
又一道綠色落雷襲來,那句話成為杜威特最後的意識。
至於他醒來後,被切爾彌滿臉鄙視地決定扣他薪水,則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利用槓桿原理把最上面的巨岩移開後,剩下的石塊都屬於十歲小孩能負荷的範圍,兩人從上方耐心地挖,總算把狄洛救出來,三人繼續前進。
「你們太狠心了,竟然把我埋在石堆裡……咳咳!」
「抱歉,不那樣做的話,你會被殺掉的嘛。」
相較於夜矢隱藏自己的氣息,同樣在現場的狄洛之所以沒被敵人發現,是他壓根就沒有呼吸過。動彈不得的狀態下,他第一個被斬殺的可能性很高,所以赤亦昧著良心,不只是拿石塊蓋住狄洛,還灌了不少沙子進去……
幸好狄洛身材瘦小很好擋,幸好夜矢動作夠快,也幸好對方因為小瞧而沒有使用魔法或炸彈,上述任何一個條件沒有成立,珍貴的朋友恐怕就要死在戰場上。
狄洛也就嘴上說說,倒不是真不知感恩,但當時煙塵嗆進氣管還要憋住不能咳嗽,難受到他快升天了。脫離險境後,再怎麼咳還是很不舒服,何況他必須顧慮到負責揹他的夜矢,不能咳得太大力。
但夜矢完全沒感受到狄洛的體貼,坦率發表剛才埋人的感想。
「我覺得很好玩啊,像在堆城堡一樣。」
……果然還是咳大力點,讓夜矢跌個狗吃屎吧。狄洛怒火中燒,這次真咳得特別用力,夜矢連忙停下腳步,卻不是要關心狄洛的狀況。
「狄洛你這小子果然變重好多!給我下來自己走!」
「我的身型怎麼看都是我們三個當中最瘦弱的吧!」
「對吼,身高也最矮。祝你快點長高。」
「……我也祝福你的腦子可以早日長健全。」
「小聲點,會被發現的。」
領頭的赤亦繼續擔當調停人,排解掉一場口水之爭。他貼緊牆面,謹慎地探出頭,看見他們的目的地──龍脈。
龍脈位於兩國之間,但因為龍脈裡棲息著一個怪物,敵過不敢大肆劫掠,反而成為絕佳的避難地點。
然而敵軍倒也聰明,臨時搭建的戰爭指揮部就搭在龍脈入口前,到處都是身著軍裝的人士,想正大光明進到龍脈內部實在異想天開。
「嗚啊,好多軍人!」
「赤亦,你看那邊。」
沿著狄洛指的方向看去,最左邊的帳篷前有輛載滿人的貨車。
赤亦一下就認出那是他們村落的人,大概是在進龍脈以前被敵軍逮到的人質。不過除去遇難人數,村民也不可能只剩下這些,也就是說,的確有人避難成功。
「夜矢,帶著狄洛進去森林,那裡有條隱蔽的通道可以通往龍脈。我想大家應該都在那裡,一直往下走就能跟我爸爸會合。注意,被發現的話就離開那裡,不能讓敵人知道那條通道的存在。」
他盡可能將身上所有裝備交給夜矢,搶來的細劍則交在狄洛手裡,還不時回頭觀察敵人動向。
「你不一起走嗎?」
「嗯,我想起來我還有事沒做。」
敷衍過夜矢的問題,最後赤亦只留下一柄短刀,藏在褲子內側的口袋裡。他手一撥,父親送給他的護目鏡便從額上滑至它該到的位置。
「準備OK。那我走……怎麼了?」
赤亦剛要邁步,衣角就傳來拉扯的力道。他轉頭,就看見兩張因不服氣而鼓起的臉頰。拉住他的是夜矢,要不是狄洛手不夠長,恐怕也會揪住他的頭髮。
「我們等你一起走。」
「赤亦是很厲害沒錯啦,但外面敵人起碼有一打,你用複製魔法,我揹著狄洛拿劍砍人,效率不是比較高?」
從小他們一起長大,這是頭一次劍他們露出這種表情、駁回他的計畫。赤亦不怒反笑,在他眼裡,此刻正是見證弟弟們長大的一刻。
他溫柔地摸著兩人的頭,卻沒有接受提議的打算。
「首先,我沒有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,所以不能帶上你們;第二,我不打算和敵人正面衝突,偷偷辦完事情就會去跟你們會合;第三,狄洛腳受傷,必須盡快接受治療,這件事情只有夜矢你能做得到,可以幫我這個忙嗎?」
赤亦腦筋動得快,現在狄洛沒有行動能力,只要說服夜矢,狄洛千萬個不願意也得被赤亦帶著跑。而且夜矢是單細胞生物,只要說句「沒有你不行」之類的話,他一定會因為責任感驅使而答應。
果然,夜矢那墨綠色的瞳孔因鬥志燃起熊熊烈火。
「保護狄洛是吧?就像英雄拯救別人一樣,酷斃了!」
「……那你說,你要多久才回來?」
狄洛綜合所有因素後,似乎是認同了赤亦的做法,掙扎一番後只問了這個問題。
「一個小時。」
狄洛眼神瞬間黯沉。他是不曉得赤亦要辦什麼事情,不過一小時內光是要繞進森林、和他們會合,時間就已經夠緊迫,何況他的行動還要不被敵人發現才行。赤亦也知道他不像夜矢那麼好唬弄,只好改口。
「兩個小時。兩個小時絕對可以。我有食言過嗎?」
素來最有活力的夜矢舉手回答沒有,但是空有嘴型,聲音卻被外頭的突發狀況蓋過,到處都是軍人的喝斥聲。
「那邊有人!」
「還在幹什麼!抓起來!」
另一邊的建築物內走出幾抹身影,看來也是打算不引人注目地離開卻失敗了。他們見到軍人湊過來好像慌了手腳,反而錯失逃脫的時機,受到重重包圍。
多虧如此,敵人的注意力分散了,正是行動的時刻。
就算是在這麼嚴峻的情況下,赤亦臉上還是掛著信心。
「我該走了。祝好運。」
三個拳頭相撞,敲響分離之鐘,兩隊人馬朝各自的方向奔去。
夜矢回頭查看時,赤亦的背影一如往常地可靠,就是孤獨了些。
如果時光倒轉,夜矢不會放他走。
因為那是赤亦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食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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